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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老年癡呆以后,我們倆拌嘴,他每次都能精準(zhǔn)敏捷的回懟

來源:新銳散文 編輯:孝行天下編輯部 2019-04-23 10:09瀏覽:1278

  


父親老年癡呆以后,我們倆拌嘴,他每次都能精準(zhǔn)敏捷的回懟



剛剛過去的那個秋天沒有下過一滴雨,一直陽光燦爛。我是到后來才發(fā)覺,那段時間,總是不由自主的在文章里提到父親,心里始終有一縷涼意繚繞糾纏,文字越來越蕭索、晦澀,這讓我困惑。入冬之后,我遭遇了今生最冷的一場雪。

十二月的某個早晨,我在市醫(yī)院的九樓,躲在休息區(qū)的窗邊抽煙。無數(shù)的雪暴虐急躁地從窗口落下去,仿佛我等了一個秋天的答案都在這些雪里。廢棄的大煙囪立在雪里,倔強沉默,樓下的平房頂上凌亂、骯臟,雪還沒來得及遮蓋住這些。許多年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了。剛?cè)攵瑫r,有過一場人工增雪,只比霜稍厚些。嚴(yán)格意義上來說,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,又急又重,天地間充塞著它們它們劃出的線條,紛繁凌亂。

給母親打電話:下雪了,很大,不用過來送飯了,我在外面買點就成了。重癥監(jiān)護(hù)室的鐵門緊鎖著,紅燈一閃一閃。

頭頂落著雪,腳下踩著雪,卻感覺不出寒意。從這棟樓到那棟樓,從這一層到那一層,推著父親做各種各樣的檢查、拿各種各樣的單子、按照吩咐買各種各樣的護(hù)理用品、換了一個又一個科室,機(jī)械而麻木。有種看不見的、沉重的東西在心里越來越明顯。醫(yī)生開出了長長的一溜病因,十幾種,說是相互影響相互糾纏。我說我不懂這些,就想問有多大希望。醫(yī)生說,不到百分之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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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向下墜了一下,其實還是不相信他的話。那個老人,盡管有好幾次把自己走丟;盡管有時候搞不清大小便的地方;盡管常常顛三倒四地講些從前的事情,但無論如可,很難把他和那個詞聯(lián)系起來。我以為有些事情上,總該會有些例外和奇跡的。

這次住院病他安靜了許多,很少去拔扎在手上的針頭,也不再和護(hù)士頂嘴。更多的時候只是在沉睡,呼吸聲粗重,醒來的間歇喂他喝水,還是像從前那樣急切,還是會嗆到自己。

在他失智的這幾年里,我們拌了無數(shù)回嘴,每次都以我被氣得頭疼為止,我很難想像這樣精準(zhǔn)敏捷的回懟來自一個頭腦不清楚的老人。母親在旁邊笑著說:你以為我這輩子是怎么過來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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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個嚴(yán)厲、強硬的男人,年輕時嗜酒,和酒友起過無數(shù)次口角;也因為工作的事情和領(lǐng)導(dǎo)硬頂,吃過一些暗虧。在那些貧乏、荒涼的年代里,來自于他的溫情同樣稀缺,對我們的教育,打罵居多,很少有耐心細(xì)細(xì)講道理。在他漸漸衰老的這幾年,我們的角色慢慢對調(diào)了。我會像訓(xùn)孩子一樣訓(xùn)他,他會像一個不聽話的孩子,要么頂嘴,要么一聲不吭。其實他不知道,每次我壯著膽子訓(xùn)他的時候,都在擔(dān)心,他會突然沒了癡呆的毛病,給我來一頓狠的。

他經(jīng)歷過最艱難的日子,一講起“六零年”,講起他餓死的父親和小妹妹就落淚。對那些從未見過的親人,我很難有和他相同的感觸。

我們有屬于自己的艱難。關(guān)于童年,我最清晰的記憶是冬天生不起爐子,我們睡的房子屋頂和墻壁的相交處一圈慘白的霜,每天夜里,總要等母親上炕焐熱了被子,我和兄弟才急急忙忙脫衣服上炕。有一年新抹了炕泥沒有干透,我們在嗆人的煙霧里入睡,半夜醒來全部渾身發(fā)軟,起不來,動不了。我們邊掙扎,邊嘔吐,最后是我弟弟掙扎著慢慢爬到門邊開了門通風(fēng)。只差一點點,我們就沒有這后來許多年的時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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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僥幸撿來的許多年時光里,他用生硬粗暴的態(tài)度帶著我們跌跌撞撞的行走,居然也漸漸過得有模有樣。許多年后的一個除夕,我和兄弟對飲,酒酣后談起過往的艱辛,禁不住潸然。這時候父親已經(jīng)戒酒許多年,大約也不能完全理解我們在說些什么,見我們望向他,笑得安寧而滿足。

去年秋天同兄弟帶他和母親看胡楊,漫天漫地的金黃里,他斑駁的發(fā)色格外蕭瑟。推著輪椅下一道緩坡時,我對他說,老爸,我要松手了,咱們試下看輪椅能滑多遠(yuǎn)。他呵呵地笑出聲來說,你不想要你老子了就試。

同樣的笑容還有過一次。那時候的他退休不久,晚飯后在一起看電視,他突然長長的嘆了口氣。問他怎么了,他回答的具體內(nèi)容我忘了,大意是關(guān)于死亡的憂懼。我故意用一種不耐煩的口氣說,二三十年以后的事,你瞎擔(dān)的什么心?他突然就開心起來,呵呵的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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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多時候我想,對老年人來,癡呆未嘗不是一種福利。三分清醒,七分癡呆,可以忘了對于死亡的大恐懼。這一點上,父親的癡呆應(yīng)該是幸運的。

在陪伴他的這些年里,看著他不可挽回地慢慢衰弱、老去,許多時候,甚至?xí)屪约荷鲆环N憤怒的情緒來——因為這一切的發(fā)生,我都無能為力,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。

病房里很溫暖,他昏迷著,像睡在一場長長的夢里,呼吸聲在氧氣面罩里又重又長。松開束縛帶,握著他的手,防止他無意識的亂動造成滾針。他的頭頂上方許多儀器閃動著藍(lán)的綠的光,生命就這樣簡單地被那些我看不懂的數(shù)據(jù)和線條標(biāo)示出來。

雪下得時斷時續(xù),在走出醫(yī)院買飯的間隙,偶爾抬頭望天,總是灰的,那些看不清來路的雪無休無止地落下來。

我覺得我的腦子在這樣的天氣里凍住了,好長時間記不起我出來要做什么。

甚至,我想不起那個病床上一刻比一刻衰弱的老人,他為我做過什么,他對我的意義。我似乎只憑著動物的本能,奔波在2018年歲末的大雪之中,心里的那一點點希望,微弱、黯淡,搖搖欲墜。

又過了兩天還是三天,他清醒過來的時間越來越短。母親說,兒子,把你爸接回家吧。眼睛突然就酸了,帶著些懇求的意味,我說不回家。她沉默著,不再說起這個話題。然后挨個給親戚打電話,讓他們來醫(yī)院看看,又交待他們給鄉(xiāng)下的老屋打掃衛(wèi)生、生爐子,還不忘提醒下雪路滑,行走注意——住院時我們沒有通知過任何人——這個時候我四十多年的人生閱歷似乎全然沒有用處,我還是許多年前那個無措的孩子,看著她沉靜地安排這一切。心里深處還是覺得,不至于到這個程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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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終于沒有等來那個微弱的希望,到現(xiàn)在我還是記不起那天是幾號。撤去了儀器,取掉了亂七八糟的電線和各種原本不屬于他身體的東西,父親顯得清爽、安寧。我把臉貼上他的額頭,感受他最后的溫度。我很奇怪自己沒有悲傷。

不莊嚴(yán),不悲傷,仿佛這只是2018年一個平常的凌晨。

壓低聲音,叫著父親的靈魂回家。卻又想起我習(xí)慣坐在沙發(fā)上寫點東西,父親總在我左手邊的靠背椅上,在陽光里打盹。醒來的間隙,總會叫著我的名字,說要回家。有時候我會逗著他,問他回哪兒;有時候不理他,直到他發(fā)火罵人。有一回我閑得無聊,問他多大了,名字叫啥。他張了半天嘴,說是忘了。

這樣的日子應(yīng)該無休無止繼續(xù)下去的。好多時候我搞不明白,為什么忘了許多事情的父親,卻從來沒有忘記過我的名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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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殯的那天凌晨,格外寒冷。不知道是守靈的困意,還是迎送吊唁的客人積攢的疲累,腦子里像有許多念頭,又仿佛什么都沒有。棺木的棱角硌得背上鈍疼,我索性坐下來,靠著棺木挪來挪去,總是找不到一個舒服的角度和位置。

畢竟不是懷抱。

我記不起小時候他抱我的情形了,從有記憶起,他很少對我有親昵的舉動。唯有一次,是上初二時,班里一個女同學(xué)偷偷給我遞紙條,約我第二天在上學(xué)的路上見面。偏偏那天晚上他喝了點酒,躺在炕頭,摸著我的頭發(fā)和我聊天,枕著我熨出線條的褲子。我擔(dān)心褲子被壓出折,卻又不敢說出來。第二天早上,他把我送到門口的馬路上。于是,我就這樣錯過了我的第一次約會。

陪著他的最后一段路,一路冰雪。突然想起那段青春的、生機(jī)勃勃的往事,這是不適宜的。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起這些,想起他難得一見的柔軟,卻無意中干涉了我一段青澀的過往。這樣的干涉和糾纏充滿我們的生命,有時候的單向的,有時候又是互相的,到最終,我們已經(jīng)分不清彼此了。

在他住院前的那個秋天,我寫過一篇關(guān)于北山的文章,徒勞地想要敘述出生命里難以言表的荒涼。送他到達(dá)北山之后,仍舊是我說不清楚的蒼白和荒寒,廣大而空闊。砂土落上他棺木的聲音那么生硬突兀,就像這個世界的某一塊被撕裂了,出現(xiàn)了一種無可替代不能言說的空缺。我終于忍不住背轉(zhuǎn)身體。

朝陽初起,天地荒涼,我淚流滿面。

自此之后,我將不再完整。

雪停了,世界還要寒冷很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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